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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天下班後去學校接以柔,雯雯的媽媽也正好來接孩子。

她笑著對我說:「我問雯雯有沒有跟以柔姊姊玩,她說沒有,因為以柔姊姊太大了。」說的也是,三歲的距離,在長大後不算什麼,但是兩歲和五歲的差別可是像鴻溝一樣呢。


以柔聽到自己被雯雯說「太大了」,馬上踮起腳尖在我耳邊輕輕的說:「我還沒有一百歲啦!」我摸摸她的頭,表示知道了,並且重複給雯雯媽媽及張老師聽,這些大人們聽了都同聲大笑,雯雯媽媽並對手上抱著的雯雯說︰「以柔姊姊才五歲,一點也不大。哈哈哈。」以柔被我們笑的有些不好意思,小腦袋裏模模糊糊的不太了解為什麼大人會笑的那麼開心。


以柔會說一百歲是有原因的。那是媽媽和她的約定。


近年來她的故事書和電影看的越多,心中的疑問越深。為什麼書中或卡通裏的小孩不是沒有媽媽就是父母雙亡?白雪公主和灰姑娘沒有爸爸媽媽,Lilo的父母車禍死亡,Pocahontas只有爸爸,還有小天使裏的小蓮以及紅髮安妮都是孤兒。「小英的故事」裏,小英和媽媽先是過著相依為命的甜蜜日子,後來媽媽生病,小英盡力照顧,然而媽媽最後還是撒手而去。媽媽去世後小英極度悲傷,常常作媽媽不見了的惡夢。以柔每次看到那裡,總會因為不忍看而跑到沙發後面躲起來。


看過「小英的故事」後,以柔開始對這些生死之事敏感起來。有天忽然問我,媽媽,小木偶裏怎麼都是男生?說著就開始扳著手指數:皮諾邱,木匠爸爸,吉米尼,阿珂,費格洛…我打斷她,不對哦,小金魚阿珂是女生呀!以柔對我的回答不是很感興趣,不聽我說完就接下去問她其實最希望知道的:「那木匠爸爸的太太呢?」原來她拐彎末角的就是要問這個。我看小木偶從來沒想過木匠有沒有太太的事。我直覺地說大概去世了吧。以柔低下頭來,長長的睫毛搧呀搧的,只聽到她語調低低的自言自語:「為什麼這些故事都要有那麼多媽媽死掉?」


我也覺得奇怪,為何這些給孩子聽的童話故事,都是從不完整的起點衍生的出來的呢?


我們的討論,逐漸從童話故事發展到現實生活。她開始問我,人都會死掉嗎?你們會死嗎?我只能很誠實的回答,是的,我們都有走的一天。可是看到她擔心的模樣,我只好再加一句,可是還要很久很久。以柔的眼睛亮了一點:「多久?」我非常鄭重的回答:「一百年。」一百這個數字,對一個還在學數數的孩子來說就像天文數字一樣,她頓時就覺得放心很多。


可是這個小妮子不是那麼好騙的。她馬上就發現我話中的破綻:「那為什麼小英的媽媽還沒有一百歲就去世了呢?」「喔,那是因為,第一(要有條有理的回答,講話才有權威,因而能博得信任),那是很久以前的事,那時候沒有很好的藥醫生病的人,第二,小英媽媽見了醫生後,急著帶小英去找爺爺,沒有好好休息,才會越病越嚴重呀。」趁著以柔將信將疑,我很快加上兩個能活到一百歲的條件:常運動,還有生病乖乖吃藥。我用兩個很好的例子,問她:「阿公阿嬤老嗎?」她居然很爽快的回答:「不老。」「對呀,因為他們每天都運動,不是嗎?」這是以柔親眼見到的,至此深信不疑。她知道爸爸媽媽都有喜歡的運動,因此對爸媽能長命百歲非常放心。只有在冬雨綿綿的陰沉日子,當媽媽只願意窩在熊熊爐火邊讀心愛的書時,以柔會義正言詞的教訓媽媽:「你都不出去運動運動,難道想很快死掉嗎?」這時候只好怨自己故事編的太過火,自食其果。


兩年前我和Valley決定把以柔留給疼她的媬娒,兩人偕伴去遊巴黎,然後他再陪我去丹麥開會。那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的歐洲行。這個自私的決定當初引來家人的一些異議,但是我有自己的堅持,並沒有因為這樣而改變初衷,不過行前我們做了一件我倆認為重要的事:立遺囑。


畢竟坐飛機旅行的事,誰也說不準。我們想如果有什麼萬一,不願意發生親人爭養孩子的事情,更要確定以柔會在能信任的家庭成長。我們先徵求親愛的姊姊和姊夫同意當以柔的監護人,然後和律師約時間去把文件寫妥。在律師事務所,律師除了詢問監護權及孩子長大後的財產使用權,還問了許多我平常想都不願意想的事:你要土葬還是火葬?死後器官要捐贈嗎?我被問了後,總會先愣一下,然後基本上Valley說什麼我就隨便附和。最後律師還問,如果到了最後的時刻,要強救嗎?Valley和我都很灑脫的說,如果沒什麼希望了就不需要用太激烈的方法急救。


這件事過後,我很少再想起。


今年春天的高爾夫球Masters 比賽時,Tiger Woods的父親病況嚴重,使他打球很難專心,當時有另一個選手特別能了解Tiger的心情,與他互相安慰鼓勵。那是北愛爾蘭的Darren Clarke,他的太太已在乳癌後期,治癒機會渺茫。Masters過後的一個月,Tiger 的父親去世,全世界的報紙都以大篇幅報導,幾個月後Tiger一舉拿下英國公開賽的獎盃之後,激動而無法控制地流下的「虎淚」,更讓所有觀眾真實地感受到他對父親的濡慕之心。

然而,英國公開賽的第一天,沸沸揚揚的賽程及所有人專注的眼光之外,在愛爾蘭的一角,Darren Clarke 也默默地送走了才三十九歲的太太。 報上只登了一張追思禮拜後,他和五歲的小兒子牽著手走出教堂的照片。這位剛失去妻子的丈夫,身著黑色西裝,金髮的男孩也穿著與年齡不合的西裝,父子倆頭低低的,兩人的手緊緊互握好似那是僅剩的一點依靠。我對著那張照片注視良久,眼光停留在那金髮男孩的身上久久不能移開。


Clarke 的妻子和我同歲,那低首斂眉的小男孩正是以柔的年紀。


放下報紙,我對Valley說,再跟那位律師約一次吧。我要改變當初定下的不強救的原則。只要還有一丁點兒的希望,不論是用多激烈的方法,也要盡力把我救回來。


Valley有點驚訝我忽然提這事。我只是淡淡的說:「以柔還小,需要媽媽。」


對以柔許下一百歲的承諾時,她那因放心而綻亮的眼神特別讓我心動。我明瞭能實現諾言的機率微乎極微,只希望以柔長大後發現媽媽誆她一場時,能了解媽媽心底其實多麼希望真能陪她活到一百歲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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