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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日
 
上岸之後,發生了奇蹟,原來旅館來的司機不查,將我們的背包全部先行運走。甘能爾扼腕的說,本來要在海邊討論前一天的活動,這下子我們隨身的筆記本不在,先去旅館吧。走在硬硬的柏油路,而不是充滿尖石的山路,有些不習慣,不過陡峻的斜坡一點也不比山裡好走。傾著上身往上爬時,不覺想著,還好身上沒有揹背包,否則這段上坡可會多麼艱難呀。旁邊的伙伴也嘟囔著:「本來是要叫我們揹包包爬這段路嗎?這也太操了吧?」到這個時候,大家背負重擔都已經揹怕了。不止這次,過後的好多天,我走在路上都會想著,還好肩上沒有負擔,走路多輕鬆啊。
 

       (斜坡上的人家瀑布般披下來紅花藤蔓,襯著潔白的牆壁,好美。已經習慣我一路照相的同伴,指給我看,叫我照。)
 
本來以為一到旅館,就可以先去洗澡。可惜沒那麼容易,我們得先討論前一天下坡到繩索下降之間的心得。旅館矗立於山壁,從陽台上眺望銀藍色的海波,十分享受。我們坐在面海的陽台上,大口喝著冰涼的飲料,分成兩桌討論。
 
(山坡上的旅館遠眺海水)

(討論的陽台)


 
(陽台上下望的海景)
 
兩隊本來坐的很近,不過我們才剛開始討論,就聽到鄰桌說話的分貝越揚越高,很快就蓋過我們的聲音,這樣我實在沒辦法專心,於是要求我們這隊移到陽台邊緣。可是另一隊激昂的爭辯,還是不時傳來。昨天的下坡和繩索下降,他們有個隱隱的炸彈,到山崖上一個人先行下山,算是引爆了一點,不過還有許多沒有明說的衝突,到了這個旅店的陽台,完全爆開,碎片四射。
 
那廂爭辯的面紅耳赤,我們這隊的四個人卻是氣定神閒的坐在一起,聊起昨天艱難的行程,心中都充滿一絲絲的成就感。我誠實地說,一整天的行程都不是我最會的,所以這個“領導人”也不知道當的怎麼樣?走下坡的過程,分工完成之後,我就讓三位壯漢自行負責,湯瑪斯負責揹沈重的繩索,梅茲和尤罕負責扛箱子。走到中午休息的地方,因為之前我分擔的工作最少,因此趕快負責煮午飯給後來才下到河谷的他們吃。下午繩索下降的時候,我也是讓湯瑪斯和梅茲教我們打繩結,負責的只是確定工具都到齊。
 
自己這樣分析的時候,有些心虛,好像沒盡到領導的責任。不過我的隊員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,他們覺得我將規則說清楚,工具找齊全,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,就是盡到我的責任。他們也點出,下坡的時候把藍箱子丟下,準備給後面上來的人提,是我把他們叫回來,要他們等著,否則無法將箱子還給後來的人們,這種顧全大局的周全,是他們喜歡的領導能力。尤罕說,在繩索下降的時候,我注意到他心神不寧(因為暗自擔憂要不要下降),一再叫他來參與,讓他很感激。梅茲也說,很多時候他們意見分歧,七嘴八舌的討論,我都會毫不客氣的打斷,給予明確的指向,這個對他們都很重要。
 
當兩隊集合總結重點時,我的隊員們說出他們喜歡我的“領導風格”,我啜著冰涼的礦泉水,聽他們說著Janine這樣那樣,心中興起嶄新的感受。平常我們這個管理團隊討論的時候,我從來不是最強悍的聲音,這次的出行,所有的活動都不是我的強項,一直懷疑這個軟腳蝦怎能帶領這些壯漢,沒想到他們還是能感受到我的價值,我實在沒有自貶的必要。
 
另一隊的總結也已心平氣和很多,是不是將所有的不滿搬上台面以後,反而比較好整理?見到他們的結論,似乎點出衝突的癥結,也有了日後處理的目標。
 
這時早已過了正午,甘能爾讓我們去取行李。我去櫃台拿鑰匙的時候,不會說英文的義大利女人指著一排鑰匙,意思是哪一個都可以。我正要隨手拿,她卻忽然堅持的拿起其中一個鑰匙塞到我的手中。旁邊的醫生跟我說:「那是可以看海景的房間,我就在你隔壁。只有兩間臨海的房間,看來她決定給隊上唯一的兩個女生。」真是意外的好運,我趕快跟那位好心的義大利女人說:「Grazie!」
 
在廣場上拿回手機和電腦,及原來的行李,又從髒兮兮的背包抽出屬於自己的衣物,等回到房間,只剩三十分鐘可以梳洗。我站在淋浴頭下,把熱水開到最大,仰著頭讓水從頭髮一直沖到腳,這樣站著一動也不動的享受乾淨的水從身上滑下的感覺。然後我將洗髮精放到頭髮上,用力揉搓,可憐四天沒碰一滴清水,海水浸過太陽曬過樹枝穿過,終於可以徹底洗乾淨。身體也一樣,汗流了乾、乾了又流,已經不知多少次,終於能用肥皂好好洗乾淨。踏出浴室的時候,時間已經不多,趕快刷牙洗臉,濕的頭髮隨便一梳,匆匆回到集合的地方。
 
我們移師到樹蔭間的一個平台,塑膠椅子圍成一圈,又回到了第一個晚上在黑暗的海邊圍成一個圈圈的情景,只是我們已經過了四天的相濡以沫,不再是當初彼此客氣的個體。
 
我們先狼吞虎嚥地吞掉九大盒的pizza。來到義大利終於吃到薄片的pizza,又香又軟,濃郁的起司香,讓我們有力氣進行以下的討論,也是前晚準備好的給每人的兩個問題。我先自願聽大家給我的問題,然後如果有相同的問題,可以擇題回答。其他七個人一一說出他們對我的詢問,許多都有相似之處。基本上是點出我的優點:傾聽、耐心、觀察力,但是因為平常在領導會議中,很少聽到我發言,他們都希望我能夠用自己的優點,在這個平常很吵雜、爭議不斷的團體發揮我的影響力。再來就是他們都希望以後有和我合作的機會。老闆是最後問話的人,他也是問我如何在團體中更能凸顯我的優點,然後他問,你在公司中的遠景是什麼呢?你的夢想,是什麼?
 
短短幾分鐘的問話,對我影響深遠。我向來是有什麼說什麼,如果不是很有把握的,寧願不發言。雖然已經跟著我的老闆很多年了,可是加入這個團隊,不過是這一年來的事,因此很多環節都還不是很清楚,我也就不輕易發言,尤其這些意見很強的男人之間,在電話會議中要插嘴還真的很難。我也從來不覺得自己的領導能力有什麼過人之處,這次聽到每位個性強硬男生的回應,才見到自己的一絲絲潛力。我在心裡暗自承諾,以後一定要在這個團隊中多承擔點責任,好好表現。
 
那時候不知道,我接受的問題是最溫和的,接下來的問題,許多非常尖銳,甚至直指重心,有些是經過這次朝夕相處的觀點,觀察到的當然不是太美好的部分;有些則是提到之前的過節。問的人直接,回答的人也犀利,不過都還有保持起碼的風度,沒有將聲音提太高。我因為還算是新成員,對許多過去都不知悉,沒有置喙的餘地,只是觀察著他們唇槍舌劍的,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參與過這麼坦白的檢討會,如果沒有前三天汗水疲累交織的朝夕相處,絕對沒有今天這麼坦誠相見的討論。有些成見,一直以來都埋在成員的心中,現在因為身心疲憊折騰之下,已經不想再掩飾,因此全部傾出。不過交流中也不是只有負面的,許多成員在平常比較正式的場合不好意思說的讚美,在此處也是毫不保留的流瀉。
 
我們討論的熱烈,從下午一點討論到七點,完全沒有休息。等到晚上八點才走到山下去吃晚餐。那天吃的是道地的義大利餐,一道一道的送上來,可是我一到文明世界,就又回到了原來的小胃口,吃不完的肉交給身旁的壯漢吃去,可惜食物實在太多,他把吃不完的的盤子又送回我面前,我問為什麼?他調皮地說:「剩食物對廚師不敬,我寧願廚師對你生氣。」然後他就滿足的將吃的乾乾淨淨的盤子放到自己身前。那晚的菜很豐富,可是我一直覺得沒有前天在高山村夫家用餐的好吃,可能那天是落魄一天之後才見到菜餚,無限感激,才會交織成那般鮮美的滋味吧?
 
(踏著夜色走回旅館)
 
那天又順著夜色爬回旅館,等回到房間已經晚上十一點半。還沒去飛機場和大夥會合之前,我就將無法防水的手錶拆掉,所以在山裡一直都無法看時間;一向保護著我的玉鐲也因為怕爬山摔跤會砸碎而先行卸下。回到文明世界後,完全忘記這些身外之物,一直到用完晚餐回到房間,整理行囊的時候,才想起手錶和玉鐲,坐在床上將玉鐲重新套回手腕的時候還花了一些功夫。這個玉鐲是許多年前的淡水街上買的,代表著媽媽的愛心,與我寸步不離,這次因為險峻的活動與之分開,是一種決絕的心念。當我將玉鐲緩緩套回手腕,也代表了重回受保護的世界。
 
準備將衣物放回行李箱的時候,才意會到山裡穿的衣物襪子傳出的臭味。山中寬廣空氣新鮮,一直不覺得背包有異味,可是一到了房間,就特別明顯。接下來還有兩個禮拜的行程,很怕這些充滿汗漬的衣服會將行李箱中的乾淨衣服都沾髒了,也顧不得三更半夜,一邊洗衣服一邊打電話給V報平安,怕吵了隔壁的醫生,壓低了聲音,到最後V也聽不出所云,只好收線。與家人通線,才發現這幾天都沒有想他們,以柔的初中生涯才開始,足球季已然展開,這位當媽媽的只顧著每天摔了幾次跤,完全忘了文明世界的家人,這通電話,很像與前一輩子又接上了線。
 
這晚躺在潔白的床單上,蓋著柔軟的被子,倒不覺得有什麼特別舒服,可能已經習慣睡在睡袋裡,尤其前一夜美好的回憶,還在心上,因此回到屋頂下睡覺,並不覺得有那麼感動。我想,回到文明世界最大的震撼還是屬於沖澡吧。
 
因為房間收訊不良,一直都沒上線,第二天起床回到陽台去吃早飯,順便把手機打開收信件。 首先跳入眼簾的就是爸爸發的信:
 
阿慧,
 
三日間在義大利小島的驚險的特別訓練應巳結束。現在巳在丹麥受另外訓練或會議?我們好擔心妳的安全,因為一直都沒有妳的消息。這幾天妳媽焦急地等妳的facebook。
 
 
讀了以後十分愧疚,爸媽其實將時間算短了,以為早一天我的行程就該結束,讓他們多操心。趕快在小小的手機螢幕上打中文給爸媽報平安:
 
爸爸,媽媽,不好意思,讓你們擔心了。其實是三夜四天的野外行程,星期日才回到城裡,不是星期六。但是我的旅館房間沒有網路,要等到星期一到大廳用。如果知道媽媽那麼緊張,應該傳簡訊到阿雋的手機,請他轉達的。下次我會記得。
 
我的意志力很強,雖然沒有其他的男人強壯,還是盡力而為,都沒有抱怨,我的男同事也很感動唷!
  
阿慧
 
這天吃完早飯,有幾位同事得先走,平常男人之間說再見只是握手,這次大家的道別卻都是強又有力的“熊抱”,這樣有誠意的擁抱,也是前幾日朝夕相處相濡以沫才能換來的吧?我也張開雙臂上前與他們擁抱,他們一下就將我抱個滿懷,我們應允以後要多聯絡多合作,絕對不忘。
 
回到文明之後
 
從義大利飛出後,我們大部份的人回到了哥本哈根,參加研發部的會議。在會場外,看到山間衣衫總是沾滿汗漬的同伴們,都回到光鮮的打扮,這些主管級的男人,腳上踏的可都是閃亮的皮鞋。他們見到我,也是眼睛一亮,忍不住說:「You look nice!」好像這樣有什麼不對勁似的。許多男生也說他們的皮帶扣進了一格,餓了幾天,大家都瘦了。
 
雖然外表上回復正常,這趟旅程,在心中造成的影響,並沒有因為旅程結束而退燒。
 
從歐洲回來,直接去華盛頓DC繼續出差,和美國同事在一起,要將行李提上接駁車,男同事很自然的想要幫我提,我說:「我自己來就行!」三個禮拜的行李不輕,可能提的有點笨拙,同事看不下:「我來幫啦!」我嚷著:「不要!我行。」然後硬是自己提上去。心裡想的是,荒郊野外的我都可以揹自己的背包,現在這個小皮箱算什麼。不過平常幫慣女生的男同事,被我拒絕的一臉愕然。下車的時候我又不顧他開口說要幫忙,很蠻橫的一把將行李箱扯下,這位男同事忍不住在我身後衝口而說:「Janine!」只是硬生生吞下後面幾乎說出的抗議。後來我又得去check-in,其他的同事已經有登機證,為了不讓他們耽誤時間,拖著我的行李快步走去櫃檯,將同事遠遠拋在後面。等我拿到登機證,同事苦笑說:「你走的那麼快,揚起的塵土將我淹沒了一臉。」在外丹麥人走路很快,為了要跟上他們的腳步,我總需要加快腳步,不覺回到美國還是走那麼快,換我將人家丟在後面。
 
在島上互相問的兩個問題,並沒有因為回到工作崗位而結束。我們被要求要一對一的更深入回答彼此的問題,於是我又提起電話打給這些遠方的夥伴們,繼續當初的話題,也約定日後定時聊聊。十月份是年中評鑑,跟老板用電話談一下這半年來的表現,也回答一下義大利島我們問對方的問題。老闆語重心長地說,你有沒有發現,這次旅行結束,每個人都說希望日後有更多跟你合作的機會,他緩緩地說:「They all like you。」我在這頭望著窗外暖暖的秋陽照在樹葉上,天上的雲緩緩飄浮,不覺又想起荒野最後一個晚上,心中想著大學老師說我總是特別幸運的事,映照著老闆誠懇的聲音:「他們都喜歡你,想跟你合作。」
 
其實這些我在島上就感受到了,因此回來以後也特地做了改變。電話會議中,我自願多擔點責任;加州公司該做的工作我也負起更多的使命感。如果那些脾氣強硬意見特多的男人都能見到我的價值,為什麼我不能也如此承認?
 
還未去這趟荒野之旅前,心中只有緊張畏懼(見“冒險記”), 經過這趟自然原野的洗禮之後,現在對自己有截然不同的看法。我的體力和耐力,遠超過我對自己的理解;我決定今後不要自我設限,因為潛在的能力很難預測。卸下心防與面具,共同在荒野中尋找出路的結果,就是更好的合作能力;認識彼此的真面目以後,是另一個新機會的開始。我們這一群人,在荒野中合作過爭吵過笑過罵過,日後無論是合辦什麼事,無法不想起當初合睡帳篷下或是纏著同一條繩子下墜的經驗。這,也許就是老闆堅持要帶我們到荒郊去的深意吧?
 
最後放兩張我最喜歡的獨照,見過的人都驚訝地說我在照片看起來像大學生(嘻嘻)。我喜歡自己背著沈重的包包、扣腰帶的獨立模樣,以及逆境中還有微笑的能量。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趟旅程中捕捉到的自己。


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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